在直播间里,“普通孩子也能当演员”“签约即上戏”等令人心动的话术频繁出现,挑动着家长“望子成星”的期待;线下,动辄数万元的培训班被包装成通往童星光环的捷径,引诱着家长和孩子。而当家长满怀期待地掏出积蓄,换来的可能是一出无法播出的“自嗨式”短剧、一纸无法兑现的合同,甚至是一次彻底失联。

　　近年来,随着互联网短视频与微短剧市场的爆发式增长,一种将少儿培训与演艺经纪深度捆绑的“儿童造星”模式悄然兴起。它打着艺术培训、影视通告、IP孵化的旗号,背后却隐藏着层层套路与虚假承诺,形成一条收割家长的灰色产业链。

　　“试戏”变“卖课”

　　“这个孩子辨识度很高!”“这个气质独特”“颜值还可以”……短视频平台的直播间里,一位顶着“儿童影视经纪人”“儿童成长规划师”等头衔的“老师”,正在对着不同儿童的图片视频进行点评。他不时举起手中“有戏”的红牌,让屏幕前的家长兴奋不已。

　　“老师,可以看看我家孩子吗?”“我们这个能相中不?”“这个女孩怎么样?能歌善舞”……评论区内,还有不少家长源源不断地发布自家孩子的生活照、艺术照,期待着被点评与选择。这些孩子的年龄,从一岁到十几岁都有。

　　来自河南的任女士此前就被短视频平台的一个小演员选角直播吸引。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发了女儿的照片后,主播安排所谓儿童影视经纪人联系她,邀请她女儿参加“百分百进组项目”,并表示公司参与过多个热门院线电影、影视剧、微短剧的项目。

　　任女士心动后,对方让她交699元到指定地方为孩子拍模卡。支付之后,等待的试镜与通告却迟迟没有到来。她去问后,对方又发来一份近两万元的包装套餐,表示付款后可以“直接送导演试镜名额”“要尽快占下名额”。

　　“后来看到一个帖子,说可能是连环套路,之前掏的钱只能自认倒霉。”她说。

　　不少人在帖子下分享自己的经历。一位家长说,自己以前在直播间交钱后对方说孩子太小了,一年后找过去,却被告知已经过了有效期限;有些家长发现问题后提出退款,这些机构要么收取高额退款手续费,要么直接在合同中列出“包装费不予退还”等不公平条款。

　　类似的“套路”也发生在线下。不久前,四川的高女士带孩子逛商场时,被自称“电视台工作人员”的人以“评估表演天赋”为由采访,随后接到通知孩子参加海选试镜的电话。然而到场后她才发现,所谓试镜实为推销高价课程,工作人员一面强调孩子有潜力,一面劝说她支付12800元课程费,并承诺交钱就能保证上镜、节目会上线App。高女士最终拒绝了,“有种被套路的感觉”,孩子也因此期待落空,情绪低落了很久。

　　近年来,受短剧市场繁荣与传统少儿培训行业困难叠加影响,一部分机构谋求转型:将少儿培训与演艺经纪结合,形成演员招募、艺术培训、影视通告、IP运营、影视播出等一条龙产业服务。这其中,精心设计过的“氪金套路”形成畸形产业链。一些不法机构利用家长期待孩子登上银幕、成为“明星”的期待,设计了“小演员造星”骗局。他们的目标并非发掘有潜力的演员,而是收割家长的钱包。

　　代价高昂的“童星梦”

　　一名从业多年的影视导演向记者坦言,影视行业要求的专业性比较强,尽管不排除随着技术的发展,一些经纪公司开始在直播间选角的可能,但据他了解,行业内几乎没有在直播间中挑选演员的。

　　“目前市面上一些机构根本没戏可拍,纯粹靠卖课和包装费盈利。”他说,更有甚者,拍摄完成的短剧因缺乏市场价值无法上线,机构便以“需购买视频平台广告位才能播出”为由,继续诱导家长追加投入。最终,这些作品沦为“谁演谁看”的家庭纪念品,孩子成了“带资进组”的消费者。

　　当前,我国儿童演艺的市场规模正在不断扩大,儿童演员正在从边缘配角走向叙事中心。从萌宝短剧市场来看,短剧数据平台WeTrue数据显示,仅今年5月短剧榜单TOP50中萌宝类型题材占比约20%。多个业内人士表示,影视产业需要小演员,但这仍是一个“千军万马过独木桥”的行业,无序“儿童造星”,将带来多重隐患。

　　虚假宣传与矛盾纠纷增多,让不少陷入“造星梦”的普通家庭背负沉重经济负担。记者采访了解到,影视行业塔尖资源稀缺、塔基人数庞大的结构性矛盾,注定绝大多数孩子只是产业链上的“消耗品”。一些经纪机构为招揽孩子,虚假承诺进组无法兑现,引发矛盾纠纷。

　　此前有报道称,孩子挂靠经纪机构的入门费动辄1万至10万元,很多家长交了10万元,连一个角色都没拿到,机构只说孩子“资料不行”。上海徐汇区检察院2024年办理的一起案件中,被告人季某虚构影视资源,以“安排孩子与顶流明星同框参演”为诱饵,骗取8名家长38万余元。

　　广东知恒律师事务所律师张萍分析:“后期醒悟过来的家长发现,经纪公司提供不了相应的资源,要求退还各项费用。而当初合同约定缺少量化标准,对家长的违约条款却很苛刻,导致合同纠纷、维权困难。”

　　经济负担之外,儿童身心健康亦受冲击。由于短剧拍摄节奏极快,在多个影视城、短剧拍摄基地,不少小演员面临高强度的拍摄安排,常需熬夜拍摄,面临暴晒、淋雨等恶劣环境。有家长告诉记者,为兼顾拍戏,一些家庭让孩子在横店就近上学,“有戏就请假,学习让位于演出”。这种产业化运作正在将“成名要趁早”“颜值即正义”的功利价值观植入儿童成长土壤,扭曲教育导向,损害未成年人身心健康。

　　更值得警惕的是内容导向问题。当前不少短剧为了提高话题度与曝光度,剧情狗血、粗制滥造。记者检索多部热门“萌娃短剧”,发现《爹爹不哭,我带生死簿给全家续命》《科举,农家子的权臣之路》等剧充斥权谋宫斗元素。儿童在模仿表演中,可能无形中接受扭曲的价值输入。

　　“这本质上是一种赌博式育儿。”来自广州的家长谢芳说,“看到明星收入高,就幻想孩子一夜成名,却忽视了99.9%的失败率以及对孩子成长的影响。”

　　斩断伸向孩子的“造星”黑手

　　“星梦”虽诱人,但灰色产业链必须铲除。“孩子的成长经不起试错。”张萍呼吁,监管部门应严厉打击没有资质的演艺机构及从业人员,整治虚假宣传、合同欺诈等行业乱象。另外,还要加快制定儿童演艺行业专项规范,完善儿童演艺行业在培训收费、培训质量、工作时间以及保障措施等方面的标准规范,保障儿童权益。

　　作为信息传播和交易发起的关键环节,网络平台更是责任重大。业内人士建议,平台需运用技术手段,对以“童星招募”“剧组直招”为名的账号和直播内容加强识别与审核,对“保过”“内推名额”“付费上镜”等诱导性话术进行关键词封堵与预警。对于儿童参演的微短剧等内容产品,平台必须前置审核,建立更严格的内容分级与过滤机制,杜绝低俗、成人化情节对儿童的侵蚀。

　　“如果是希望体验演习、上镜的感觉,可以关注一些正规影视基地的招募需求。”东莞竖店短剧基地副总经理罗一夫介绍。

　　“行业协会也可以牵头建立公开的剧组、经纪公司和经纪人的黑白名单制度,同时尽可能提升行业透明度,为家长提供选择参考。”张萍说,更为重要的是,强化宣传引导,推动家长和社会树立健康、多元的儿童成才观。孩子的童年价值,远非一场虚妄的“童星梦”可以衡量。